1958年4月,吴文藻被错划为“右派”,剥夺了教研的权利,除了接受批判,进行政治学习,就是去工厂、农村参观。他的罪名中有一条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让他感到迷茫和疑惑:“他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但他终于还是认识到是自己坚持的资产阶级理论错了,并把马列主义作为改造世界观的强大思想武器。冰心自然高兴文藻的思想进步得这样快。到1959年12月,吴文藻摘掉右派帽子,感谢共产党,认为祖国总算没有白回来。 直到“文革”,他们也毫不怀疑是自己错了。红卫兵把冰心打成牛鬼蛇神,黑帮作家,司徒雷登的干女儿;吴文藻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干净了。烈日下,已年近七旬的老两口要经常接受造反派的批斗。本来拥挤的单元房里又被安排进另一户人家。“文革”中这种践踏人性,对知识分子灵与肉的摧残,实在是到了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的程度。冰心得“早请示”,背诵《毛主席语录》,然后冲洗厕所。厕所是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泥垢?她虽在高温下挥镰割麦,也躲不过被造反派反剪双手就在麦地作“喷气式”的批斗。文藻在“牛棚”也是吃尽苦头。 1969年,苦中作乐的冰心与文藻在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又搭起了一个家,并说好在这里度过晚年。两人相互间爱的支撑和维系竟是这般凄婉。谁料他们会沾上中美关系改善的光,尼克松访华前,毛泽东要看相关书籍。领袖的意志解放了一批学贯中西的学者,冰心、文藻亦奉调回到北京,度过了十年动乱中一段最舒心的日子。 在生命即将进入八十之秋的时候,冰心和文藻才重新获得自由。他们搬入了新居。文藻又开始带研究生,重新执笔撰写论文,焕发出迟暮的学术活力。1985年9月24日,吴文藻辞世。冰心在一年以后写成《我的老伴吴文藻》,深情地回顾了他们忠贞精诚相爱,患难与共的62年人生旅程。谈到他们的晚年生活,她动情地写到:“他的也就是我们的晚年,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足。要说他85岁死去更不能说是短命,只是从他的重建和发展中国社会学的志愿和我们的家人骨肉之间的感情来说,对于他的忽然走开,我是永远抱憾的!” 冰心愿将她和文藻的骨灰合葬,在他们的骨灰盒上只写: 江苏江阴吴文藻 福建长乐谢婉莹 她说:“等我死后,我们的遗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 7、 自然唤着说: “将你的笔尖儿, 浸到我的海里罢! 人类的心怀太枯燥了。“——(《春水•一四》) 我能成为先生的小朋友,完全是沾了在文学馆工作的光。我刚到文学馆不久,被分配在资料征集室,专门跑到作家家里去征集书籍、照片和创作手稿。我最常跑的两家,就是我的恩师萧乾先生和他的“世纪大姐”冰心先生的家。在好几年的时间里,萧先生的家我是每周至少跑两趟。冰心先生家我大概两三个月左右去一次。 记得是在1991年夏,冰心先生出版了一本《冰心九旬文选》,她送我书时在扉页上题赠我一句话:我看你有前途。我想,这十几年来,我能执著于我所钟爱的文学事业,是与冰心和萧乾二位先辈的厚爱与鼓励分不开的。 在冰心先生自1993年住进北京医院直到她去世的六年时间里,我去探望的机会少了。尤其是1997年8月她患肺炎,经医生抢救脱离危险,身体和精神状况大不如前以后,医生和家人为了能让这位世纪同龄的老人在平静中迎来21世纪,谢绝探视。 因为患的是心衰,她基本不能下床,除了家人,外人已不大认得清。话也很少,只是每天由家人或护士扶起在床上坐一会儿,其他时候便是静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窗外的阳光出神。她在青年时代就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愿意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 我在想,这个时候的她痛苦吗?鼻饲使她非常难受,饮食的味觉和饭香她无法品尝。虽然晚年“病中、静中、雨中,是我最易动笔的时候”,还结集出版了一本《冰心九旬文选》,但现在她已不得不放下心爱的笔,与她爱着的读者甚至家人都无法交流。 真的“感谢上帝,在我最初一灵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灵永久的皈依和寄托。”我相信,她生命成长中经历的每一件事情,心灵里迸激起的每一朵水花,始终都在她渺冥的混沌里苏醒着。这纯洁的灵魂永远属于上帝。 她一定在想大海。她把看护她的白衣天使幻化成天堂里的安琪儿,带她回到芝罘东山的海边。那个独步沙岸看涌起的潮汐要把天地漂浮起来的小女孩,充耳盈目的只是青郁的山,蔚蓝的海。那里的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水兵、军舰、海涛、号角,对她都有无限的亲切。她原是海的女儿,终要归于大海,不贪恋人间暂时的花朵,而要做海中永久的灵魂,伴着海风清波垂月,枕着晚霞皎月长眠。她会感谢睡神,用梦帘将白昼分开,在无意识里留一个清绝的记忆,叙说一缕不可言说的惆怅,一份不可言说的美好。 她爱大海。母亲孕育了她的生命,大海润泽了她的性灵。她是一位海化的诗人,她的《繁星》、《春水》,她的小说、散文,所有的文字都折射出她海一般的博大胸襟和洋溢着爱的浪漫理想。 是啊,她一想到大海,心胸就开阔起来。她从心底感谢父母教她养成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这使她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所以,她是带着天使般的圣爱来到人间,以一颗澄澈透明的处子之心,一份清醇隽永的豪迈之情,用她的笔向世人昭示爱的哲学,飘散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在夜气如磐、大地沉沉的时候,告诉人们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恶丑,“以爱来解决人世间一切的苦恼与纠纷。”在她眼里,人类彼此间隔膜产生于不相爱,只有爱能解决一切。 她的生命在爱里得到升华。“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她在病榻上是满足的。她没有什么放不下,她那宽容博爱的基督情怀能够包容一切。一种崇高的爱的理想和背负十字架的献身品格始终是她人生的精神支柱,正是凭了它,她在任何的新旧苦乐、荣辱得失面前,保持着真挚和忠诚。 她在想上帝对这个世界的绝妙讽刺吗?连她这样一位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花、光、爱”里的人,竟也逃不脱“文革”的红色魔爪,一夜之间变成了牛鬼蛇神,被造反派诬为黑线,司徒雷登的干女儿。接受“群众批斗”时,又因将报社说成“报馆”,而被指斥为是“顽固坚持国民党立场。”“生命中不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对这场磨难,她可以一笔带过。基督宽宥一切。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