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 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 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恰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 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 现自己干干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 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 本没有人会猎鸦6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第二章 火乐圜 房思琪和刘恰婷从有记亿以来就是邻居。七 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 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 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喼资优班,不像邻居的 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 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 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 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恰婷知道,一 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 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 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 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 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 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 瓮,一手牵着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 家一排书惓惓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 书的脸皮,称讃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 高中补习班敎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 分钟,都成敎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 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 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 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 不在,在恰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 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 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那时也没 能介绍恰婷,恰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 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 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 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 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 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 了没有。应门的是恰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 装,象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 感到一种惨痛。恰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 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找不能穿洋装 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掰呢」思琪知道 恰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臓 终于松蠏。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 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 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 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 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笑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 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 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 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 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 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 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 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彷彿可以看见整个 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 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 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 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 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 眼睛,就象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 声如暴两,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 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 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 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 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 二颗粉红钻的项鍊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 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 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 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 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 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 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 体跣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 一维 的手沿着她的大I退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 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 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 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 也认真地噘着嘴,滚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 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 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象是伸出藤蔓来,把她乡在 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 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 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恰婷讲的第一句 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 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恰 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 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 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 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 茶壶里有葡萄、石榴、骧果和频果叶的颜色,壶 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 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 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僞,如,杜,日很有一种骑藏的意味。也有一 种呼救的感觉6 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 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囉.思琪和婷 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松,她们说:「叫我思琪就 好囉」,「叫我恰婷就好囉。」三个人哈咍大 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 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讃 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笑都可 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 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 家带给她们。她们指著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 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 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靑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 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 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拿下 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 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缴苦刑。她的罪 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 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 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 准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 伊纹在旁边听,蓣果皮就削断了. 一维凌晨两三 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 的样子。凭着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 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 新的瘀靑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靑是狐狸或 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 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 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 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 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 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 门了。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