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绞一个礼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给思琪,照往 常那样唸文学作品给她听。一坐就是许久,从书中抬起头, 看见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铁■杆的影子已经?斜,却依旧整 齐、平等:踉刚刚来到的时候相比:就象是中共文革时期边 唱边摇晃的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相片。而思琪总是缩成一团f 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绞姊姊请道:我才知道,在奥 斯帷辛也可以感到无聊。伊绞停下来:看看思琪,说,琪 琪f以前你说这一句最恐怖f在集中营里感到无聊。思琪露 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盾心皱成一团,手上的水果被她 压出汁,然后开怀地笑了,她说:我不无聊,他为什么无 聊?伊绞发现这时候的思琪笑起采很像以前还没跟一帷结婚 的自己,还没看过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纹摸摸她的头, 说,听说你长高了,你比我高了耶。思琪笑着说,谢谢你。 说谢谢的时候水果的汁液从嘴角流下去。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约会,伊绞发现她对于故鄕更象是观 光。只有一次在圆环说了:「敬苑,我们不要走那条路。那 楝楼。」毛毛点点头。伊绞不敢恻过脸譲毛毛看到f也不想 在副驾驶座的后视镜里看见s己。不左不右,她觉得自己一 生从未这样直视过。回到毛毛家,伊绞才说了,「多可悲, 这是我的家鄕,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记忆 的胶卷拉成危险的黄布条。」毛毛第一次打断她说话你 不要说对不起。」「我还没说。」「那永远别说。」「我好 > 难过。」「或许你可以放多一点在我身上。」「不,我不是 为自己难过..我难过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会发现 我竟然会真的想去杀人。真的。」「我知道。」4尔不在家 的时候,我会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思考怎么把一把水果刀藏在 袖子里。我是说真的。」「我栢信你。但是,思琪不会想要 你这样做的。」伊绞瞪红了眼晴:「不:你错了,你知道问 题在哪里吗?问题就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f她没 有了,没有了!你裉本就不懂。」「我懂,我爱你,你想杀 的人就是我想杀的人。」伊绞站起来抽卫生纸,哏皮擦得红 红的,像抹了胭脂。「你不愿意当自私的人,那我来自私,你为了我留下来..可以吗?」 _怡婷在大学开学前,和伊绞姊姊相约出采。伊绞姊姊远 远看见她f就从露天咖啡座站起身来挥手。伊绞姊姊穿着黑 地白点子的洋装..好像随手一指,就会指出星座,伊绞姊姊 就是这样..全身都是星座。她们美丽f坚强,勇敢的伊绞姊 姊。 伊绞姊姊今天坐在那里,阳光被叶子筛下采..在她露出 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伊纹跟婷说: 「婷,你才十八歳,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 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 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 一个人与你有一槟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 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 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搁杆,■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 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 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暂所有她 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栢处的时光,到 你从日记里请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唸研究所,谈 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 死胎:但是,思琪违那种最庸俗、某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 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 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 童,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 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 下去。」婷点点头。伊纹顺顺颉发..接着说:「你可以把 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赜,不是升华,不是净 化。虽然你才十八歳..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 情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埋心,什么人 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 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霊要理由的。你有选择一一像人 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一一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 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 > 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岛的情况下写下这 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 清醒f象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一一比如我一一接受 了这一切。’哈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 胞胎里活下宋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f唸书给■她听,我不 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番氛蜡烛f白胖带涙的蜡烛总是 讲我想到那个词一一m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 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 德是这个僞善的世界帷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 德。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 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绞站起采:说,敬苑来接我了。婷问她:「姊姊, 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绞提包包的右手无名 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哈婷以为伊绞姊姊已经够白了,没想 她以前还要白。伊绞说:7 良办法的f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 着幸福快乐的日子f诚冒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_哈妇又点 点颉。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涙:「哈婷..其宾我 很害怕,其宾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 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 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 几乎m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 人就老死了。」 跨进前座之前f伊绞姊姊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的 样子像鸟啣芘。 伊绞摇下车窗..向婷挥手,风的手指穿过伊绞的头 发,飞舞得像小时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芘,随着车子开远 而渐小、渐弱f几乎要熄灭了。刘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 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采是伊纹姊 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冒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 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昼得不是学文学的 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车子消失在转角之前.婷先别 开了头。 每个人都觉得圆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发明。有了圆桌, 便省去了你推操我我推操你上主位的时闾。那时闾都足以把 一只蟹的八只腿一对螯给剔干净了。在圆桌上,每个人都同 时有作客人的不负责任和作主人的气派。 张先生在桌上也不顾礼数,伸长筷子把合业里的蔬业拨 闻,挑了肉便夹进太太的碗里。 刘妈妈一看,马上高声说话,一边用手肘挤弄丈夫:你 看人家张先生,结婚这么久还这么宠太太。 张先生马上说:哎呀,这不一样,我们蜿如嫁掉那么久 了,我们两个人已经习惯相依为命,你们婷才刚刚上大 学,刘先生当然还不习惯。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陈太太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年轻人说的, 说的什么啊? 李老师接话:放闪! 吴奶奶笑出更多皱纹:还是当老师最好,每天跟年轻人 在一起,都变年轻了。 陈太太说:小孩一个一悃长大了 f赶得我们想不老都不 行。 谢先生问:晞晞今天怎么没有来? 李师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松,她说:晞晞说要到同学家 写功课。每次去那个同学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访 课是在百货公司写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师:都是他太宠| 张太太笑说:女孩子把零用钱芘在自己身上,总比花在 男朋友身上好。 李师母半玩笑半哀伤地继续说:女孩子芘钱打扮自己, 那跟芘在男朋友身上还不是一样。 刘妈妈高声说:我家那个呀,等于是嫁掉了,才上大 学,我还以为她去火星了!连节日都不回家。 刘爸爸还在小声咕哝:不昙我不夹,她不喜欢那道菜 啊。 谢太太接话,一边看着谢先生:都说美国远,我都告诉 他,真的想回家,美国跟台北一样近! 陈先生笑说:该不会在壹北看上谁了吧?谁家男生那么 幸运? 谢先生笑说:不管是远是近,美国媳妇可不如台湾女婿 好控制。 公公嫛嫛岳父岳母们笑了。 吴奶奶的皱绞彷彿有一种权烕性,她清清噪子说:以前 看婷她们,倒不象是会轻易喜欢人的类型。 她们。 圆桌沉默了。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 止,眼晴里有一种寃意。大鱼半身恻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 听桌底下的动静。 刘妈妈高声说:是f我们家婷眼光很高。 又干笑着说下去:她连喜欢的明星都没有。 刘妈妈的声咅大得像狗叫生人。 吴奶奶的皱绞刚刚绷紧,又松懈下采:现在年轻人不追 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着笑着对李师母说:上次你们来我们家,晞晞一 屁股坐下柬就间电视,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刚刚在种下 看到紧张的地方。 吴奶奶环顾四周,大笑着说:坐个电梯能错过多少事情 呃? 大家都笑了。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 孩子譆文学你看请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 看连缜剧也不要看原著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请文啊, 你说是不是啊? 李老师听着,只是露出哀威的神气,缓轘地点头。 陈太太伸长手指,指颉上箍的祖母绿也透着一丝玄机, 她大声说:哎呀,师母,不好了,张太太踉者师有祕密! 老钱先生说:这张桌上不能有祕密。 张先生笑着打圆场说:我太太刚刚在问老师意见,问我 们现在再生一个,配你们小钱先生,不知道采得及来不及? 也只有张先生敢闻老钱一家玩笑。 老钱太太大叫:唉唷,这不是放闪了,自己想跟太太生 孩子,就算到一帷头上! 先生太太们全臾声大笑。红酒洒了出束,在白桌中上渐 渐晕开,桌中也羞涩不已的样子。 在李老师看乘..桌中就像床单一样。他快乐地笑了。 李茇师说:这不是放闪,这是放话了! 每个人笑得像因为恐怖而实叫。 侍酒师沿囿斟酒的时候只有一帷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作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 型。 张太太难得脸红,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面这么 殷勤,在家里喔,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张嘴! 吴奶奶已经过了害臊的年纪,说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着向吴奶奶干杯,说蓳还是老的辣。 李老师沉沉说一句:客厅里的西门庆..卧室里的柳下 大家都说听不懂的话定是有道理的话f纷纷转而向李老 师干杯。 张太太自顾自转移话题说:我不是说请书就不好。 老钱太太自认是请过书的人,内行地接下这话,点头 说:那还要看请的是什么书。 又转过颉去对刘妈妈说:从前给■她看那些书,还不如去 公园玩。 一帷很痛苦。他知道1 足前给她看那些书」的原话是 1 足前伊纹给■她们看那些书」。 一帷恨自己的记性。他胸口沉得像从前伊绞趴在上面那 样。 伊绞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脸颊。 伊绞握着自己的马尾稍,在他的胸口写书法。写着写 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颉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涙。她 全身赤裸,只有脖子戴着粉红镫项鍊。趱石像一圈聚光灯照 亮她的脸庞。 伊绞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 伊绞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一维的眉毛向内簇拥,挤在一起。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说,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 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一维说好。 伊绞偏了偏头,闭上眼晴,赖子歪伸的瞬闾项鍊哆嗦了 一下。 一维坐在桌前,环视四周,每个人高声詗笑时舌头一伸 一伸像吐钞机,笑出眼涙时的那个晶莹像望进一池金币,金 币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升平。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绞所请的「不知老之将至」, 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纵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一帷夜冠楚楚坐在那里,却感觉到伊绞凉凉的小手深深 地把指甲摁刻道他屁股里,深深迎合他。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会永远爱我。 我会永远爱你。 你还记得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 上了最后一道菜,张先生又要帮太太夹。 张太太张舞着指爪,大声对整桌的人说:你再帮我夹! 我今天新贾的戒指都没有人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乐。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