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棣之在《文学创作的有意识与无意识》中说,事隔四年,林徽因对徐志摩之死的那种伤感已经淡化,她相信徐志摩已经是一个自由的精灵了,所以写出这样的诗。如果写给儿子的,不会这样写,可能会写一些祝福期望之类的话,而不是写这样的话。这好像不太吉利。正如前面所说,如果这首诗不吉利,那林徽因为什么还说是写给自己儿子的呢?何况这首诗中我们看不到不吉利的意象,如果说诗中有意象不适合比喻孩子的话,那只能是“黄昏”、“夜晚”、“月亮”、“白莲”这样的意象,但是,诗中“黄昏”是吹着“软”风的,“夜夜的月圆”却又是吉祥美满的;“白莲”也是“梦期待”的、“柔嫩喜悦” 初放在“水光浮动”之上的。它们尽管是冷色的,但纯净美好,充满生机。 我们可以比较《别丢掉》和《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两首诗中的意象,很明显,前一首中的意象和情感非常符合怀念故去徐志摩的写作意图,“幽冷的山泉底”、“黑夜”、“山谷”、“渺茫”、“隔山灯火”、“月明”等凄清幽冷的意象描画的就是内心对死者的怀念和“叹息”,有些怀亡者的凄凉况味,也足以见她对于徐志摩之死的伤痛之深。后一首诗中的意象和意味则截然不同,如“春”、“笑响”、“细雨点”、“鹅黄”、“新鲜初放的芽的绿”、“柔嫩喜悦”、“花开”、“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等等,这些意象温馨美好洋溢生机,而且诗歌的内在情感节奏轻灵欢快,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欢欣与喜悦,而迥然不同于《别丢掉》那种忧伤幽缓的叹息。徐志摩的死在林徽因的心灵里投下了很深的关于死亡阴影,故而《别丢掉》里的弥漫着忧伤叹息,其散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写到经过徐志摩的故乡时的伤感、1935年发表的小说《钟绿》对美人钟绿及其男友韶华之年早去人间的幽幽感叹,都显示了作者心灵里对于徐志摩之死的震动、伤感与思索。以情诗来解,就很难理解林徽因为什么能将对已故的徐志摩的怀念之情写得如此轻灵生动,文学史上也罕见有用这样轻快灵动的风格来写一个离开人间不久的逝者。因此,在笔者看来,这首诗写给徐志摩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是一首情诗,因此只会是一首亲子之诗,是一首对生命的赞歌。 蓝棣之先生说:“写给孩子的诗会提出期望什么的。”纵观中国文学史上诗人们为孩子们写的诗,确有其例,但并不尽然。兹略举几例: 对孩子提出期望的有李商隐《骄儿诗》:“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思念孩子的也有,李白《寄东鲁二稚子》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一位慈父思念小儿女的骨肉真情:“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写出儿女娇态,表达父爱的也有,如南朝左思的《娇女诗》:“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织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由此看来,父母对幼小的孩子的感情不只局限于期望一类。父母之爱子,历来符合自然和社会的法则,也一直在人类社会中绵延不息。柔嫩的婴儿以其幼小、稚嫩以及新鲜的生命力和对世界孩子气的好奇和探索唤起父母心中浓烈的爱怜,故而文学家们都会感受和表现出孩子们的童趣的一面。在母亲眼里,孩子就更是很奇妙的天使。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开始》中说: 你的温柔在我年轻的肢体上开花了,像一道曙光在太阳出来之前划过天空。 天堂里的第一个宠儿与晨曦一同降临,你沿着世界生命的溪流漂浮而下,终于在我的心头停泊。 当我凝视你的脸时,神秘感震撼着我,原属于一切的你,竟成了我的。 因为怕失去你,我把你紧紧地拥在怀里。是什么魔法把这世界的宝贝牵引到我这纤弱的臂膀中呢? 在母亲的怀里,幼小的孩子就更是一切纯洁和美好的化身,就是有生机的一切,“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西蒙波伏娃《女性的秘密》中说:“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男人在他们陌生的自然和历史中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们只有一具躯体有限的生命。女人也同样受到限制,而且同男人一样,她也被赋予了心灵与精神。但是她属于自然,无限的生命之流穿过她的身体,因此她是个人与宇宙的调解人。”林徽因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宇宙的生命之流穿过林徽因的身体,为她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她又是个诗人,有着非常敏感的心灵。徐志摩的英年早逝,刺激了她的诸多感慨,但最真切的莫过于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这是她在《悼志摩》中已经表达过的生命体验。因为最好的、可以有精神共鸣的朋友的意外死亡,她对于生命、对于做母亲就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林徽因曾与徐志摩一起接待过访华的泰戈尔,泰戈尔诗中对生命的感悟也许在她亲身感受了生命的无常与神秘之后才在她的心目中更加清晰起来。体验了死亡和失去之痛后,更明白新生之生命的欢乐和意义,即更能感觉到雪化后那片“鹅黄”的可贵。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写作,正是出于此种心境。它确实是一首母亲为孩子出生所做的诗,林徽因没有明确说明是为儿子的出生而作,是因为母亲的公允不允许她作这样的说明。如一定要说与徐志摩有关,那么只能用蓝棣之所说的“文学症候式分析”来假设,即在女诗人的心目中,徐志摩消逝了的生命经过宇宙的生命之流,在她的身体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即生命在轮回。这是中国传统的生死轮回观念。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为据,在林徽因的潜意识中,这一定是存在的。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一代才女林徽因的诗歌与情感经历
我们今天提起林徽因,更多想到的是才子徐志摩对她至死未了的真挚爱情以及她与梁启超之子梁思成的美好婚姻,想到的是那富丽大方、美观庄重的共和国国徽和肃穆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却很少有人将她那些精美优雅的诗歌拾来重温。“写诗只是她的副业,灵感一至,妙手得之,然后便束之高阁,朋友们不向她索稿,她是轻易不发表的。”所以当我今天又读到这些真挚而清丽的诗歌时,内心被她那份珍贵朴实的情感深深打动了。
素有“一代才女”之称的林徽因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学家,同时又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女诗人。作为后期新月派的成员,林徽因的绝大多数诗作发表于20 世纪30 年代,而此时正是新月派从理论到创作都遭到严峻挑战的时期。因此,新月派嬗变过程中的种种交替性与复杂性,都可以在这位女诗人旺盛期的创作中找到形象的印证。可以说,林徽因的诗歌从一开始就是以一种斑驳错杂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我们很难在诗人仅存的六十余首诗中探寻出始终如一的风格。这与她曲折复杂的情感经历有很大关系。
女性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感悟,使林徽因的诗充溢着一种浓郁的唯美倾向。诗人笔下的美带有女性特有的柔媚浪漫。其诗歌从内容上看侧重于对个人生活、个人情感的吟唱与描绘,特别注重抒写个人微妙的情绪波澜,注重于恬静生活中作内向的精神发掘,于其中探索生活、生命的意义和纯美,而她的诗歌中抒写的最多的便是对生命的赞美,对自然的赞美和在爱情中温婉细腻的感触。
《莲灯》是林徽因表达对生命的感悟的代表作之一,诗中这样写到:“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这盏“莲灯”是林徽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美丽的象征, 纵然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风会把她推向渺茫的远方, 但她仍无悔地“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即使人生如梦, 也要做个“美丽的梦”。尽管在林徽因智慧的双眼中看透了生命的终点是死和美的短暂性,但她仍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仍要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以说对生命之美,林徽因诗中所体悟到的是弱小者所放射的一剪玲珑的光华和一种执着通达的人生境界。
通览林徽因的诗作,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绝大多数都离不开对自然景致的描绘与抒怀,这显然是受中国传统诗词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理论的影响。譬如,在《十一月的小村》一诗中,诗人营构了 “淡泊的天”、“映红了的叶子”、“转折来去的山路”、“篁竹围着的茅屋”、“童子”、“老农”、“牛羊”、 “黄土墙”、“青石架起的大门”、“一湾水田”、“几处荒坟”等一系列标示自然景物的意象,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这首诗勾勒了一幅颇有动态美感的深秋田园风光图,是抒情主人公在面对黄昏时刻的荒郊小村时,萌生的质朴的情怀。一旦我们的心灵与诗人一起融入诗的意境中,就会不由地联系到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感受其中悠长淡远的氛围。与这首诗风格类似的还有《旅途中》、《去春》、《八月的忧愁》等。在这些诗中,诗人通过营造小山庙门、小桥流水、笠帽草鞋、红白曲径、园门丁香,水塘白鸭、山岗村庄、田垄土墙等充满古朴、清幽、静雅情趣的意象,流露出其自身对自然景致的迷醉与悟感,使诗歌映现出反璞归真的诗情画意。可以说,林徽因抒写自然美的诗作相比较其他作家而言呈现出了一种本真而从容的别样风味。
我想,林徽因诗作中体现出的对生命和自然的赞美不仅源于她敏感而追求本真的性格,也受到特殊客观原因的影响。大家知道,林徽因短暂的生命一直受到久治不愈的肺病的侵噬,这使得她在内心里对生命,对自然都萌生出一种健康人无法体味的崇敬和向往,也使得她比一般人更珍视世间无数美好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说,林徽因自身客观因素是形成她独特审美追求的重要原因之一。
下面我着重分析一下林徽因感情历程中最为主要的部分,即对爱情的温婉细腻的感触。我们知道,内外兼修的林徽因是一位美女加才女的典型代表,她的情感经历像她一生的际遇一般纷繁复杂。她16岁随父到英国学习,并在此期间认识了“新月派”重要诗人徐志摩,并与之发生过热烈的初恋,但她最终却选择了梁启超之子梁思成为终身归宿,而且我国著名哲学家金岳霖为她终生不娶,甚至“逐林木而居”,可以说,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林徽因情感世界是丰富而具有浪漫主义特质的,特别是她与徐志摩哀婉深刻的恋情更是受到普遍关注。
在这里我要说到的是一首林徽因的代表作《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有文献这样记载:“‘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艳丽、丰硕与富饶。很多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诗中的‘四月天’指的是徐志摩,他们可能是对林徐的恋情情有独钟,倾心于他们之间的感情设计成一段遗憾的难圆的爱作一种心理补偿。但其中的‘四月天’的确与徐志摩毫不相关,与爱情毫不相关,实际上它是指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是一位被母爱充盈的母亲对新生命的‘爱的赞颂’。”而我想说的是,诗人作此诗的初衷其实难下定论。与这种观点相反,我个人情感上更支持“四月天”是为徐志摩而作的观点。诗的内容如下:“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里“四月天”是爱,因为它酝酿生命;“四月天”是暖,因为它提供生命成长的外在环境;“四月天”是希望,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诗中“爱”、“暖”、“希望”起点于四月天又超越了四月天这个季节。此诗的副标题是“一句爱的赞颂”,我们首先避开有争议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这里要表达的是一种美好情感,是一种主观抽象的对象,她把它寄托于众多纯客观的事物表达出来,含蓄中透露着热烈。
据说35岁的徐志摩为了赶到北京听林徽因的建筑学讲座而搭乘邮机,不幸遇雾坠机遇难,文坛上吊唁纷纭,而与徐志摩有着刻骨恋情的林徽因却在数年之后才写下了悼念亡人的诗作《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结合背景读这首诗,心里荡起一种感动的哀伤,其中还有隐隐的心痛,诗人似乎在冥冥之中与逝者对话,又好象是自语,表述上的有意错位隐藏了联想的桥梁,情绪远距离跳跃,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抒情氛围,诗人的情感在不同的意向深处暗暗流动,理性冷静而又平和,仿佛每一个景致--流水、山泉、黑夜、松林、明月、灯火、星斗、山谷的回音都有万千愁绪,诗人的情感可触可感,同时又通过这背景致使“过往的热情”具象化、知觉化。以“别丢掉”为题,像与徐志摩对话,要他别丢掉活着时的率真单纯的性格,别丢掉对生活的热情,也别丢掉洒脱宽容的人生态度,此时其实也是诗人内心的情绪志愿的抒发,同时也表现出了对逝者、对美好往昔的怀念。
在时代的潮流中,林徽因以她独特的艺术家气质,在文学领域始终保持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 那就是随处可见的在生命哲学之光照耀下迸发出来的智慧的火花。与同时代的女作家相比,林徽因的作品内涵有着更为丰富的哲学底蕴, 展示的是一个睿智博学的知识女性更为丰富、更为广泛的情感世界,她广博的修养和深邃的情愫,使她多出了一份经过沉淀之后的宁静和节制。在今天这个文化大荟萃的时代里,重温林徽因那闪烁着生命的智慧的诗篇,多少会给予我们一些新的启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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