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2年,年仅二十八岁的莎士比亚创作完成历史剧《亨利六世》,并在伦敦著名的玫瑰剧场上演。《亨利六世》一鸣惊人,年轻的莎士比亚一举成名,看到了辉煌灿烂的前景,从此奋力前行,乐此不疲。又过几年,他的杰作《亨利四世》在伦敦舞台上取得空前成功,当时有一首短诗记述演出盛况:“只消福斯塔夫一出场,整个剧场挤满了人,再没你容身的地方。”莎士比亚所在的社团在伦敦演艺界举足轻重——它能一次吸引三千名观众到剧院看戏,而当时整个伦敦的人口也不过二十万。莎士比亚从此成为当时无可争议、独步艺坛的最受欢迎的剧作家。 莎士比亚的成功遭到了许多同行的嫉恨。他们想不到这个跑龙套的小演员,从斯特拉福这个偏僻的地方冒出来,从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居然敢和他们这些出身名牌大学的“大学才子”较量,实在可恶之极。其中的罗伯特?格林更是赤裸裸地进行人身攻击,讥讽莎士比亚是一只“暴发户似的乌鸦”,“他十足是个打杂的,却自命为举国惟一震撼舞台的人”,说他是“用演员的皮,包藏起虎狼的心”。 面对侮辱攻击,莎士比亚依然保持缄默。他知道,只有写出最终受观众欢迎的剧本,才是对那些攻击的最好回答。白天,莎士比亚在剧团里工作,既是演员,又是编剧;夜晚,同伴们邀请他去喝酒作乐,他总是婉言谢绝,在昏暗的灯光下通宵达旦地紧张写作。和他同时代的剧作家德科感动地说:“莎士比亚先生比任何人都勤劳。” 莎士比亚很快步入了他戏剧创作的黄金时代。从他收入的丰厚也可看出他事业上的一帆风顺:1597年,他付款60镑,在家乡购置房产,俨然是当地最阔气的一座住宅。1602年又出资320镑,购得故乡107英亩耕田,20英亩牧场。他去世前立下遗嘱,除了不动产,由继承人分配的现金,大约达350镑。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没有莎士比亚那样好的运气。当莎士比亚而立之年便已名满英伦风光无限时,曹雪芹却门前冷落车马稀,苦雨凄风伴孤灯。 他春蚕吐丝般呕心沥血地写作,《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只能停留在手稿上,进不了市场更登不了大雅之堂。他的心血结晶,除了二三位好友知己传阅外,不可能和广大读者见面,得不到任何精神和物质上的有力支持。今天人们也许难以想象,《红楼梦》这样一部传世巨著,居然是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条件下,于废旧老皇历的册页上写成的。清代嘉庆年间一位叫潘德舆的进士这样写道:我每读《石头记》,便感动得泪下如雨。此书作者当是一个怀有“奇苦至郁”的人。我听说此人平生放浪成性,无衣无食,寄住在亲友家。屋里除一桌一凳外,别无他物。他每夜挑灯写书,没钱买纸,便将旧皇历拆开,在纸背面写作。 曹雪芹经年累月的心血支付,却没有分文收入,终于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地步,最后竟卧病不起,无钱医治,凄惨地死于万家灯火的除夕之夜,连埋葬的费用都是他几个好友资助的。一代文豪,竟然落得个“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的下场,面对抱恨而终的曹雪芹,连他的好友敦诚也禁不住哭奠道:“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在中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西方,“愤怒出诗人”。痛苦成就了曹雪芹,也成就了莎士比亚。这背后是东西方共有的人类精神力量支持。 在中外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西汉司马迁受宫刑后,“肠一日九回,居则忽忽而有所忘,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对于一个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文人来说,这种残忍之至的刑罚无异于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阉割!然而司马迁“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中而不辞者”,原因就在于他所说“恨私心有所不尽,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发愤著书,就是要用生命的创造来对付命运的不公,得到精神的补偿。环境越是不幸,所能激发起作家无限的潜能。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因长期患哮喘病,不能接触屋外的空气,便足不出户地躲入近乎密闭的房间创作多卷本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他以特殊的叙事风格,营造出一个独特的个人世界:一个失眠的夜可以花四十页来描述,一个三小时的聚会可以用掉一百九十页的篇幅。在他的世界里,时间可以做无限的铺陈,自然也可以随意压缩,过去、现在、未来都可以在意识流中颠倒交叠、相互渗透。他通过上千个人物的活动,冷静真实地再现了法国上流社会的生活习俗,人情世态。生命因艺术而常青,普鲁斯特不再是病人,而是他所创造的艺术王国里惟我独尊的王。 曹雪芹所经历的人生巨变,风刀霜剑,远甚于莎士比亚。虽然功名无望,无缘补天,但他立志将半生兴衰际遇,“抄录传奇”。他阅尽人情,遍尝世味,才能“迷”得执著,“悟”得通透。他的作品描写沧海桑田,人世风尘,更具一番雄浑开阔的视野,力透纸背的悲凉。他在《红楼梦》开篇写道: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后面,掩藏着多少人生的悲欣交集、大彻大悟?“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他不断拼命地写作,正是为了在纸上“过日子”。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尽,给曹雪芹刺激太大、创痛太深。天闷要下雨,人闷要讲话。现实既不可问,曹雪芹只好一头扎进他的太虚幻境,过上了神游八荒的快活日子,谁也不能把他拉回头。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奇人,他本来可以世袭成为显赫富贵的第五代江宁织造,却在贫困落魄中成为文学大师;他毕生只想写一本书,却完成了大半部就离开人世;他留下了半部《红楼梦》,可有人毕生研究这半部书仍没有研究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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